原标题:白鹭、蜗牛、红火蚁……动物也有乡愁?
题图来源:刘帅
2022年,刘帅在广东乐明村发现一处废弃的养蜂棚屋。他从村民那儿得知,棚屋的主人是个来自异乡的养蜂人,三年前在“赶花”途中在这里离世。但离开了人类的照料,棚屋中两箱残余的蜜蜂仍持续繁衍了下去。
“今岁花期消息定,只愁风雨无凭准。”看到眼前的情景,辛弃疾《蝶恋花》里的这句词一下出现在刘帅脑海中。从小小的蜜蜂身上,他看到了人生的无常与自然的难测。
从童年起,刘帅就是一个昆虫爱好者和饲养者。成为艺术家之后,动物成了他创作的主要线索。浙江古镇白鹭栖息地的羽毛和鸟骨、岭南的昆虫巢穴、来自红火蚁故土南美洲的歌曲、白糖和陨石……动物在他的作品里有了故事,甚至有了乡愁。
在最近的群展《动物看见了吗?I See Animal See Me》,刘帅展出了他的“动物乡愁”系列。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交叠的地带总有许多令人类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尤其关注其中“悬而未决”的部分。
口述|刘帅
整理|雷妮
编辑|王菲宇
悬空的箭,继承了死去白鹭的意志和生命
我一直在通过亲历的方式去发现和演绎生物与人类的关系。 我在很多地方看到了不同的动物,从这些动物身上看到了普通人、城市和乡村的故事,以及人类和自然悬而未决的命运。
2021年秋天我第一次来到了浙江练市镇。练市河网密布,我带了自己的船到这儿。到练市时正值秋季,大批白鹭集结迁徙。在当地河道划船时,会看见零星的白鹭从前方的芦苇丛起飞。而更多的白鹭在天空中:飞行在不同高度,来自不同方向的白鹭在天空中交织成网,它们从浙北一路南下,来年春天再“编织”回归。
我在河道中经常遇到捕鱼虾的村民,有些人水性极好,划着各式各样的载具,在他们的驾驭下,有时甚至一张大盆就是一艘船。但听到我询问白鹭栖息地,他们的答案并不那么肯定。
鸟骨中的玻璃球
来源:刘帅
十月末的一个傍晚,我意外找到了白鹭的栖息地。那是一片三面环水、一面挨着高墙的人工林,高墙后面是镇上一个上市企业的工厂,河的对面就是热闹的街区。把船靠在岸上,踏进这片林子,我的耳边还不断传来街区里循环播放的“谨防电信诈骗”的广播提示,混合着工厂高压电变压器的电流轰鸣,以及冷不丁几声白鹭的鸣叫。这时大部分白鹭已经南去了,那几声鸣叫来自白鹭中的“少数派”——它们留在了此地,是留守吗?还是陷入了迷途?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
林子的地上遍布着白鹭的羽毛、粪便和尸骨。这里鸟巢极多,部分白鹭干脆把巢建在了地面上。白鹭的尸骨中不乏破碎的蛋壳。老弱病残的白鹭也会在濒死之际脱离树尖,像炸弹一样坠落在地面,鸟巢和鸟冢的距离是一棵树。
采集到的鸟骨和鸟羽
来源:刘帅
后来有当地人告诉我,以往练市的白鹭并不多。前些年的鱼虾养殖吸引来大批白鹭陆续在这里定居繁衍,数代白鹭把一个狭小的人工林变成了家。 就在这片小小的人造林里,可以看到人类和动物交织前进的生存步伐。
我在这片栖息地捡到了很多材料。将白鹭的骨做成了箭头,羽毛做成了箭羽,曾被白鹭用来搭建巢穴的树枝成为了箭杆,我把这三个与天空有关的元素重新组合到一起。 如果用弓把这支箭射到天上,疾行的箭似乎能延续着死去白鹭的意志和生命。我还从林子里用船拖回了一棵倒下的枯树,用它作为悬挂箭的支撑物。死去的白鹭没法再飞上天空,这棵枯树也再没机会承载鸟的巢穴了。在河道运送枯树时发生意外,充气船被树杈刺破,度过了有惊无险,我把破损的船体与箭、枯树放在一起。这几个部分共同构成了作品《练市潮汐》。
刘帅,《练市潮汐》,2021
由“去田野!艺术驻地计划”支持
来源:刘帅
停滞在空中的箭是一种悬而未决,就像判断不了走向的历史,无论是对人还是动物而言。
作为一个“反派”,非洲大蜗牛被允许拥有乡愁吗?
小学三年级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非洲大蜗牛。更准确地说,是见到了经人工选育过的非洲大蜗牛——它们有一个商业名称,白玉蜗牛。那段时间特种养殖流行,一个在业余时间投资白玉蜗牛养殖的长辈便送了几只给我玩。这几只蜗牛没多久就死了,再后来,长辈的投资也失败了。
最近几年,因为工作关系,我经常去广州和深圳出差。在这些地方总能见到儿时白玉蜗牛的亲戚、血统更为野生和纯正的非洲大蜗牛。
非洲大蜗牛
来源:刘帅
非洲大蜗牛是原产于东部非洲的大型蜗牛。它们食性杂,繁殖力强,不仅能够破坏当地生态、农业生产,还有传播疾病和寄生虫的风险。综上所述,对这种带来恶劣影响的外来入侵物种进行灭杀当然有其合理性。但同时也长期存在另一种论调,入侵物种也是生命,不能将它们随意抹杀,更何况它们的过错常常是人类引发的。
但针锋相对的观点很容易被时间打磨成说教的口号。我想为这些外来入侵物种书写一些更容易被人们听进去的故事: 作为大反派的外来入侵物种们,会被允许拥有乡愁吗?我想,至少在艺术中,是可以的。
刘帅,《野渡无人舟自横》,2023
由art book in China委托制作
摄影:吕佳音
我在深圳收集了很多非洲大蜗牛的壳,焚烧成石灰,与深圳用于填海造陆的泥沙一起做成了一艘船。用极细的钢丝绳悬挂在空间中随气流飘荡。我给它取名为“野渡无人舟自横”,曾经不属于这块新陆地的非洲大蜗牛,以及用于造陆的海底泥沙、山中岩石等物质此刻以船的形式融合在一起,继续被原不属于它们的历史重塑,在失去目的地的陆地漂泊。
同时,我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了数位生活在东非多个国家的人,其中有学生、导游,甚至还有走私野生动物的商贩。我请他们帮我录制了很多段东非的雨声。我将一只捡于深圳前海的、早已风化发白的非洲大蜗牛壳做成了扩音的装置,来自非洲大蜗牛故土的雨声在其中播放。蜗牛总是喜欢雨的,故乡的雨声,是它们的乡音。
刘帅,《回声》,2023
由art book in China委托制作
摄影:胡嘉栩
当然,从客观事实上讲,动物是没有乡愁的。忧愁是人类的天赋,因为人一直在做难以实现的事情,心情总是在愿望的落空与实现之间徘徊。
但我希望借用人类的情感,重新理解诸多背井离乡的外来物种。比如非洲大蜗牛,它们的经历几乎可以与深圳这个城市形成互文。作为一个亚热带的移民城市,深圳不仅接纳着自五湖四海的异乡人,也容纳了许多漂洋过海而来的生物。甚至有一亿多平方米的陆地都由来自海洋、山丘和其它地域的泥沙、岩石人工填造而成。 原本不存在于这里的人、生物和矿物,不断塑造着深圳这座城市的人文和生态。
深圳前海一处空地,填造出的陆地上生长着
外来入侵物种白花鬼针草
来源:刘帅
从阿根廷来到中国的红火蚁,与从太空来到阿根廷的陨石
除了非洲大蜗牛,红火蚁也是最具侵略性的外来入侵物种之一,毒性大,破坏力强。红火蚁原产于南美洲,如今已经肆虐于许多国家和地区。中国多个南方省份都有它们的踪迹。随着气候变化以及红火蚁的适应力增强,它们由南向北扩散的态势也日益明显。
2020年,我在广东乐明村做艺术驻地时就发现了巨量的红火蚁巢穴。山路和山岭也无法阻碍红火蚁的蔓延与泛滥。在田里劳作的村民经常被它们叮咬,本土物种的生态平衡也被它们打破。去年秋天我重返乐明村以红火蚁作为研究和创作对象。
我发现乐明村在地球另一端的对应点正好是红火蚁的故乡之一阿根廷。联想到红火蚁,我构思出一个乡愁故事:乐明村的红火蚁之所以向下挖穴,是因为想贯穿地心、重返故土阿根廷。这是反派角色红火蚁的返乡记,是属于它们的愚公移山和奥德赛。
乐明村的红火蚁巢穴
来源:刘帅
我为这个主题构思制作了数件作品,其中一件是用红火蚁遗弃的巢穴和我收藏的阿根廷陨石制作。在四千多年前,曾有一场巨大的陨石雨散落在阿根廷。几百年前,这些陨石成为土著居民、西班牙殖民者炼铁的原料。再后来,这批陨石成为了陨石收藏圈最经典和入门级的收藏品,其中一块从上世纪流入美国,近年售卖至中国被我买下。
这块陨石的流动路线和南美洲红火蚁搭乘进出口货物经由美国再扩散至中国的路线几乎一致。红火蚁的乡愁隔着地球的直径,陨石的乡愁在宇宙的最深处。红火蚁通向阿根廷的巢穴,降落在阿根廷的陨石,它们在《从天上来,从地下来》中被我放置在一起,在时空中进一步相向了。
刘帅,《从天上来,从地下来》,2022-2023
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地方知识与多元化生态感知”项目资助
摄影:胡嘉栩(图1)、天末(图2)
卧室里的生物全球化
我小时候生活在山东聊城,住在医院的家属院。我经常在大院胡同的地砖下翻找虫子。小学期间,家属院和学校里的地砖几乎被我翻了个遍。那时候我观察到的动物主要是地蜈蚣、蠼螋、蟋蟀、鼠妇,我最喜欢的是阴暗隙蛛。
渐渐的,我不再满足于探寻生活区域附近的小生物。我想要一只蝎子,那是当时经常出现在电视农产品上的明星物种。也不知怎么,我稀里糊涂认定了当地一定会有一个养蝎场。那时年龄太小,不会使用互联网搜索。我干脆召集了一帮小伙伴,兜里揣了5块钱,拿着一个盒子出门了。在当地逛了一整天,四处打听养蝎场的消息,但所有人都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个地方。这个莫名其妙的执念就这样不了了之。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长大后的自己应该是个养殖专业户。
刘帅,《不深情的演奏》,2019
来源:刘帅
家里买来要吃的螃蟹也会被我拿去当宠物养。我还把自己的课本卖掉买鹦鹉,爸妈知道后没批评我,我爸还出钱给我买了一个笼子。上中学后,我的野心更加膨胀。00年代的网络论坛相当“疯狂”,只要胆子够大,一些只能在电视上见到的动物都可以买得到。我当时养了很多种原产于不同大洲的蜥蜴、捕鸟蛛、热带鱼、龟类、蛙、蛇,还有数不清的昆虫。我的房间变得就像动物园一样。
饲养动物的过程中,也刷新了我对它们的一些认知。我曾把一只蜥蜴饲养在了恒温的饲养箱里,大部分时间它都很舒服地待在里面。没想到它很聪明,竟然通过模仿我学会了打开饲养箱的玻璃门。有时候它会跑出箱子爬一会,当它感觉到冷时就又回去了,我不怎么干涉它。
刘帅,《常客与过客》,2020-2023
来源:刘帅
随着长大,我开始思索,这些动物是怎么到中国的?我后来意识到, 光鲜的宠物贸易背后是很残酷的故事。宠物交易平台和市场中的很多异域动物,一部分来自于繁育基地,一部分来自真正的野生环境。以我最喜欢的鱼类电鳗为例。它和很多著名的热带鱼一样,原产于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但由于电鳗有洄游产卵的习性,人工难以模拟出合适的条件,所以人工饲养下的电鳗几乎无法繁育。也就是说,水族店中的电鳗基本都是被人从当地捕捉,然后贩卖至其它地区的。电鳗能够放出高压电,用于捕食和防御。身处远洋货轮中的集装箱中,电鳗仍然释放电流,但这些电流都徒劳的消散了。走出集装箱,迎接它们命运是作为人类的宠物,这些电流仍旧没有用武之地。
我以我饲养的一条电鳗为主题,创作了作品《浊水中的呼喊》。电鳗在水箱中释放的电流会被实时转化为刺耳的声音,提醒着观众,一条鱼是如何变成货物,又变为宠物,并引导人们思考: 我们究竟该用怎样的心态,对待已经闯入我们生活的动物?
刘帅,《浊水中的呼喊》,2019
来源:刘帅
相比于生活在自然界中、面临濒危命运的其他野生动物,电鳗还算是幸运的。 国际宠物贸易中不乏非法捕捉和走私稀有野生动物的情况,很多动物根本活不到在异国宠物市场被售卖的时刻,这还仅是宠物贸易阴暗面的一个局部。如今的我不再热衷饲养动物,我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工作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城市里,一片回不去的孤岛
我在杭州的家附近有一个始建于上个世纪末的高尔夫球场,球场边一直有一块零散的菜地。通过历年的卫星地图,我了解到这片菜田是在2013年左右出现的,在此之前还是一块野地。2020年左右,菜田被荒废,这片地将被用作亚运会部分场馆的用地。地一直被搁置,逐渐长满了植被。我经常在那里散步,时常发现某种小型有蹄类动物的脚印,但因为信息太少,无法准确判断足迹的主人。后来我放置过红外线摄像机,但一直也没有捕捉到任何踪迹。再后来,荒地被规整地种上了香樟树,脚印很久没再出现。
被改造为高尔夫球场的荒地,以及黄麂出没过的林子
来源:刘帅
直到今年三月,我又发现了新鲜的脚印和粪便。根据一系列的线索,我推断这些应该是黄麂留下的。于是我在荒地里一个较密的次生竹林里重新放置了红外摄像机,期待能够拍到它。
然而,就在发现脚印的第三天,这块荒地突然出现了很多推土机、挖掘机。这里被改造为亚运会高尔夫球赛的场地,荒地眼见就要变成工地。
一周后我进入林子检查红外相机,数千张照片里有黄鼠狼、猫、狗、刺猬、鼠、鸟,但最幸运的是,真的拍摄到了脚印的主人黄麂,而且不止1知只,而是3只,两雄一雌!
黄麂“西湖1号”“西湖2号”“西湖3号”
来源:刘帅
黄麂是一种特别胆小的动物,非常怕人。这也导致虽然它们分布范围很广,但始终较难在人类频繁活动的区域出现。这块荒地附近就是车来车往的马路,一百多米远的地方就是密集的住宅区,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吸引着黄麂从附近的山丘跑下来,穿越农田和公路,来到这块林子。想到上次发现的脚印很可能是这块区域最后的麂的踪迹了,我就把这些脚印连着土全部挖了出来,想要永久保存它,将来把它与黄麂的其它痕迹一起组成作品。
幸运的是,通过各种渠道,我了解到,这片狭小的林子会被保留下来。但是林子被裸露的泥土和高尔夫球场人工草地包围,几乎成为了一个孤岛。麂还会回来吗?它们会去哪呢?
黄麂的脚印
来源:刘帅
带有黄麂齿痕的麦冬
来源:刘帅
这件事一波三折,带给我很复杂的心情。 一个大型体育赛事和一种胆小的野生动物,它们之间看似毫无联系,但通过这片林子产生了悬而未决的连结。一边是野生动物栖息地的保护,一边是城市的扩展和建设,这两者看似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但是是否存在可能的出路呢?
排版|俞冰如
审核|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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